阅·听经典丨《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系列讲座⑤:韩愈诗文中的思想世界和情感世界

发布时间: 2025-11-28 字体: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苏轼的赞誉,为我们定格了韩愈作为“百代文宗”的宏大历史雕像。然而,真正的韩愈远不止于此。他的一生,深嵌于中唐藩镇割据、佛老盛行的困局之中。他的诗文,既是重振儒家“道统”的理性宣言,也是其坎坷仕途与赤诚情感的磅礴流露。字里行间,既有为往圣继绝学的思想锋刃,亦不乏处穷途而不悔的灵魂热度。本期《阅·听经典》,让我们一同走进韩愈怪奇雄肆的文学世界,感受其思想锋芒与痛感审美的独特交融。

  东南周末讲坛第743期邀请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杨祖荣,以“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韩愈诗文中的思想世界和情感世界”为题,通过精读韩愈经典作品,剖析其古文创作与儒家精神之间的深刻联结,并体察诗中深藏的不屈与温情,聆听一位伟大灵魂在困境中的回响。

 

  一、时代、家世与使命:思想与情感的源起
  韩愈出生于中唐动荡的时代。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整个社会陷入深重危机。与此同时,佛道盛行,儒家思想日渐式微,价值观的混乱成为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在这样的背景下,韩愈的个人经历更显坎坷。他三岁丧父,由兄嫂抚养。后又经历兄长早逝,随嫂嫂郑氏迁往江南宣州,依靠微薄的田产艰难度日。这段孤苦的早年经历,不仅没有将他击垮,反而塑造了他敏感而重情的内心,也铸就了他散文中那种孤直而倔强的气质。
  尽管家境贫寒,韩愈却展现出惊人的文学天赋。他七岁能文,刻苦攻读儒家经典,自觉继承孔孟思想,广泛涉猎百家之学。在佛道盛行的时代风气中,他立下宏愿:既要重振儒家道统,更要革新浮华文风。这份使命感,源自他对时代困境的深刻体察,也来自他对个人命运的顽强抗争。家世的飘零与时代的动荡,共同熔铸了韩愈独特的精神世界,为他后来创作《师说》《论佛骨表》等不朽篇章奠定了深厚基础。
 
韩愈像
 
  二、 人生的行旅:生平际遇在诗文中的烙印
  (一)科举与困守:长安十年的失意书写
  韩愈十九岁赴长安应试,经历“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的坎坷。他曾以“作书献云阙,辞家逐秋蓬”自喻雄心,却屡遭挫败,经济拮据,生活一度极为困顿,依靠友人资助才得以维持。他笔下“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的诗句,正是其第一次礼部考试失败后所作,是他当时彷徨无助心境的真实写照。
  这一时期其诗作多抒写羁旅飘零之痛,如《落叶送陈羽》中以“断蓬无复归”自况身世;他又在《与崔群书》中描述自己未老先衰:“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其身心交瘁之状跃然纸上。
  (二)为师与谏官:道义担当的双重使命
  历经辗转,韩愈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在此期间,韩愈生活困顿,家族负担沉重,未至中年却已显早衰之态,曾在《落齿》诗中自嘲“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也就是在这一时期,他针对当时太学中存在的“侮老慢贤、利口斗讼”之风,以及学子为科举利禄所驱、忽视道业传承的现象,撰写了《师说》一文。
  他开宗明义提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强调“受业”乃学生承继古人之业,确立以“学生求师”为核心的论述视角。他借多重对比,批判“师道之不传”的现状,力主“道之所存,师之所存”,打破贵贱长幼之别。这篇文章不仅是批判士大夫“耻学于师”的风气,更彰显了寒门学子以道统自尊、对抗门阀权势的精神立场,呼吁重建以“道”为纽带的师道传统。
  此后,韩愈升任监察御史,适逢关中大旱,灾情严峻,韩愈毅然上呈《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直言批评苛政,却因此被贬阳山。在贬所他仍致力民生,施政惠民,乃至“百姓多取韩为名”,体现出儒者“兼济天下”的实践品格。 

 

  (三)征藩与谏佛:忠国卫道的激烈抗争
  元和年间,韩愈积极支持平定淮西之乱,并撰《平淮西碑》突显唐宪宗与宰相裴度的决策之功。虽碑文因政治争议遭磨改,但其文终以“吏部文章日月光”(苏轼语)为后世所重,成就远胜重撰之碑。
  元和十四年(819年),面对宪宗迎佛骨之举,韩愈毅然上《论佛骨表》,斥佛教为“夷狄之法”,指出崇佛往往导致“政衰寿夭”,并强烈批评社会上的狂热信佛行为,主张“投诸水火,永绝根本”。表中言辞激切,透出对君王身体的忧虑与对华夏文化的捍卫,却因此触怒宪宗,遭贬潮州。
  贬谪途中他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以“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自明心迹,又以“好收吾骨瘴江边”道尽英雄失路之悲,展现出儒者在困境中依然坚守道义的悲壮情怀。
  
  (四)潮州与晚年:仁政与勇毅的终章
  即便被贬至蛮荒瘴疠的潮州,韩愈仍致力民生:驱鳄鱼、释奴隶、兴教育,实践其“仁政”理念。苏轼后来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高度称许其教化之功。
  晚年他受命前去宣抚镇州叛军,不顾个人安危深入虎穴,最终以言辞智勇平息兵乱,成就“勇夺三军之帅”的佳话,直至57岁病逝于长安。
  三、诗文的双璧:思想的锋芒与情感的温度
  (一)诗的疆域:奇崛险怪中的生命叩问
  正是这些坎坷而丰富的人生经历,全部融入了韩愈的笔端,铸就了他诗文那独一无二的精神风貌。韩愈的诗歌,是他在盛唐高峰后开辟的新径。他广泛汲取前人养分,尊李杜而重气格,复汉魏而求古意,更与孟郊唱和,共铸“奇崛险怪”之风。其诗“以文为诗”,将散文的章法、句法与议论融入诗歌,如《山石》以游记笔法绘山寺夜景,于寻常景物中寄寓超然之思;《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末句“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以直白议论收束全篇,苍凉沉痛。更独特的是他对身体的书写——齿发摇落、病痛忧惧皆可入诗,形成一种“痛感审美”,既是对生命脆弱的沉思,亦是对外界感知的极致放大。

 

  (二)文的革新:载道之器与鸣不平之声
  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旗帜,韩愈的散文是其“文以明道”思想的实践。他崇儒道、排佛老,构建从尧舜至孟子的“道统”,并认为作家的道德修养与精神气质决定了文辞的力度与气象,提出“不平则鸣”的创作原则:作家对时代与生活的感受愈是强烈,其文章便愈能迸发出高昂勇猛的力量。其论说文如《师说》《论佛骨表》,逻辑严密、气势磅礴,有孟子雄辩之风;叙事文如《张中丞传后叙》,则以小说笔法刻绘英雄,凛然之气跃然纸上;至若《祭十二郎文》,更以散体写尽悼亡之痛,被誉为“千古绝唱”。
  (三)双璧同辉:语言的力量与精神的回响
  韩愈不仅是思想的巨匠,更是语言的巨匠。他“陈言务去”,自铸新词,创造出大量沿用至今的成语;其句法骈散交融、灵活多变,既具险崛之势,亦具流畅之美。他的文字,既有载道之重,亦有抒情之深;既见理性之锋,亦显生命之温。正是在这思想与情感的交融中,韩愈的诗文超越了文学的范畴,成为士人精神的灯塔,照亮了中唐以后的文学道路,真正践行了“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的崇高理想。
 
  四、 不朽的丰碑:思想、情感与文章的完美合一
  (一)重振儒家道统的思想自觉
  面对中唐佛老盛行的风气,韩愈以“道济天下之溺”的使命感构建并捍卫儒学正统。他的《师说》与《原道》等著作,不仅是理论建构,更是匡正时弊、重塑价值的行动纲领,体现了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性担当。
  (二)身处困境不改其志的情感温度
  韩愈的诗文之所以动人,不仅在于思想的锋芒,更在于其间流淌的真挚情感。这种温度,一方面源于其对个人境遇的真诚书写:从早年科场失意时“断蓬无归”的飘零感叹,到晚年贬谪路上“好收吾骨”的悲怆心声,他从不掩饰生命的创痛与焦虑。另一方面,则升华于其深沉的道义情怀:谏迎佛骨时的忧国忧民,祭奠侄儿时的切肤之痛,以及兴学潮州时的济世之爱。正是这种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天下相连的赤诚,让他的文章超越单纯的载道功能,焕发出感人至深的情感力量。
  (三)文以载道臻于完美的艺术典范
  千年之下,韩愈那种“不平则鸣”的勇气、“士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以及身处逆境仍不改其志的乐观,依然能给我们深刻的启迪。当我们面对困境、感到迷茫时,或许可以从他磅礴的文字中,汲取一份穿越时空的力量。凭借“文起八代之衰”的雄健笔力,韩愈将文体革新与儒道复兴完美结合。其文气势恢宏而逻辑严密,其诗奇崛险怪亦不乏深情,真正实现了思想、情感与艺术形式的高度统一。韩愈以一生的实践,将文章升华为承载道义、抒发情怀的生命结晶。他最终成就的,是一座融思想锋芒、情感温度与文学之美于一体的不朽丰碑,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文人与士大夫的终极理想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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