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波诡云谲的诗坛长卷中，王安石以笔为戟，既在政治变革的洪流中劈波斩浪，又在诗歌的天地间镌刻下独树一帜的印记。他与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并称“北宋四大诗人”，其绝句小诗如“双楫”——一桨划破“不畏浮云遮望眼”的迷雾，一桨驶向“百姓人家几处愁”的港湾，在“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意象中，完成了从政治诗到咏物诗的风格蜕变。本期《阅·听经典》，让我们一同走进王安石的诗歌世界，探寻其深邃的思想与独特的艺术魅力，感受那穿越时空的智性与温情。 

王安石像 

　　东南周末讲坛第708期邀请闽江学院人文学院教授邹自振，以“王安石诗歌的思想与艺术”为题，通过解读王安石不同风格的绝句小诗，从政治、咏史、写景、咏物等诸方面展开论述,带您领略诗人清新俊逸、深婉精绝的诗歌风格与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不畏浮云遮望眼”：王安石的政治诗 

　　王安石秉持“务为有补于世”的创作理念，其诗歌与散文皆承载着深刻的思想内核。他倾心于国家政治，关切社会现实，体恤民生疾苦，更以笔为刃，直指改革积弊。这类作品不仅大量见于《感事》《兼并》《收盐》等古诗中，即便在绝句小诗里，亦时有锋芒毕露，尽显其经世致用的文人风骨。 

　　例1： 

　　《河北民》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老小相携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 

　　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票数钱无兵戎! 

　　解读：此诗乃王安石二十六岁所作，揭示了宋朝和辽、夏交界地区广大人民的悲惨遭遇，反映了百姓们遭受着阶级剥削和民族压迫的双重苦难。然诗末二句笔锋陡转，道出其深挚的政治理想——祈愿国运昌隆、民生安乐，尽显一代改革家以天下为己任的赤子情怀。 

　　例2： 

　　《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解读：“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是诗人才华和情操相互交织而迸发出的绚丽诗句。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曾叹“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王安石则反其道而行，以“最高层”的哲思破题——唯有凌绝顶者，方能穿透浮云之障，洞见天地之远。诗中暗喻变法者高瞻远瞩的政治理想，恰与苏轼《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理趣相映成趣。二者皆以山水为喻，将人生哲理凝练为诗性智慧，自然天成而令人折服，堪称宋诗理趣之双璧。 

　　例3： 

　　《郊行》 

　　柔桑采尽绿阴稀，芦箔蚕成密茧肥。 

　　聊向村家问风俗，如何勤苦尚凶饥？ 

　　解读：这首小诗借一次郊行所见，写出了农民长年勤苦不得温饱的现实。养蚕人辛勤劳动，蚕茧获得丰收，年景似平不错。但为什么落得饥寒交迫呢？诗人有力地揭露了北宋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意在表明:为了挽救严重的经济政治危机，必须实行变法。 

　　二、“古来何啻万公卿”：王安石的咏史诗 

　　当同时代诗人沉溺于山水田园时，王安石却以咏史怀古开辟新境。其诗集中，《孟子》的浩然正气、《商鞅》的锐意革新、《谢安》的从容淡定，皆被赋予“尺幅千里”的戏剧张力。诗人以史为媒，将个人抱负与时代困境交织于笔端，在《韩信》的成败与《范增》的忠直中，折射出北宋政局的复杂图景。这种“以诗证史”的创作，既保留了历史的厚重感，又焕发出独特的艺术光彩。 

　　例1： 

　　《辱井》 

　　结绮临春草一丘，尚残宫井戒千秋。 

　　奢淫自是前王耻，不到龙沉亦可羞。 

　　解读：从陈后主的胭脂井到隋炀帝的龙舟，历史总在重复相似的悲剧。王安石以“尺幅千里”的笔法，将两代亡国之君的命运浓缩于《辱井》一诗：当隋炀帝以批判者姿态出现时，其自身行为已构成更深刻的讽刺。诗人通过“不到龙沉亦可羞”的论断，不仅揭露了统治者的道德悖论，更揭示了历史循环的深层逻辑。这种“以诗证史”的创作，使诗歌超越了单纯的怀古，成为直指现实的思想宣言。 

　　例2： 

　　《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项羽画像 

　　解读：作为咏史名篇，此诗最妙处在于“以史为诗”的转化。王安石避开平铺直叙的史评，转而通过“江东子弟”的假设性追问，将项羽的成败与时代的兴衰编织成诗意画面。这种“形象化议论”的手法，既保留了历史的厚重感，又赋予其文学感染力，充分体现了宋诗“以理入情”的创作智慧。 

　　三、“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的写景诗 

　　王安石的诗作虽以政治诗与咏史诗见长，但其描景抒情的作品亦别具风采。这类诗作在整体创作中占比虽不突出，却多在绝句中绽放光华。特别是熙宁十年（1077）罢相退隐江宁钟山后，他笔下大量写景诗看似“脱离政治”，实则摹山绘水、雅丽精致，如《江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之句，至今仍令人叹服。随着晚年心境转变，其诗风亦由刚健雄直转向深婉含蓄，自然与咏物之作渐成主流，更显艺术锤炼之功。 

　　例1： 

　　《江上》 

　　江上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解读：《江上》一诗，以“江上秋阴一半开”勾勒出秋日江天的朦胧气象，而“晚云含雨却低徊”更添几分氤氲诗意。当目光投向“青山缭绕疑无路”时，仿佛随诗人置身于曲折回环的山水迷局；忽而“忽见千帆隐映来”，眼前豁然开朗，帆影点点如破晓曙光。这般意境，与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哲思遥相呼应——陆游虽晚于王安石百年，但其名句的豁然之感，或正源于对王诗“千帆隐映”之境的化用。诗人以精工巧丽的笔触，捕捉自然景物的独有神韵，通过观察、构思与修辞的锤炼，使同一景物焕发清新意境，尽显宋诗“以理入景”的独特魅力。 

　　例2： 

　　《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解读：“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凝结着王安石“一字千钧”的创作匠心。据载，诗人初稿“春风又到江南岸”，后经十余次修改，终以“绿”字定稿——此字以色彩动词化，将无形春风化为江南遍野的葱茏生机，暗合“春草年年绿”的思归传统，更与“明月何时照我还”的叩问形成时空张力。清人王士祯曾叹：“不是临川王介甫，谁知瞑色赴高楼”，道出“绿”字化静为动的神来之笔。这种炼字功夫，既承袭唐人“春草绿时思归”的意象传统，又开创宋诗“以理入景”的新境，无怪乎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盛赞：“五、七字绝句，最少而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惟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 

　　四、“绝胜南陌碾成尘”：王安石的咏物诗 

　　王安石笔下的自然万物，皆投射着其精神品格。他不仅以《江上》《泊船瓜洲》等诗摹写山水，更借寒梅、秋荷、苍松、劲竹等意象，构筑起人格的象征体系。在《孤桐》中，他以“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赞梧桐的孤高自持；《古松》中“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则赋予松树以天地造化之气；《华藏院此君亭》中“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更老刚”的竹，与《独山梅花》中“亭亭孤艳带寒日，漠漠远香随野风”的梅，共同构成刚直不阿的精神图谱。这些托物寄兴之作，非为咏物而咏物，而是以自然为镜，映照出诗人“光明磊落，勇敢顽强”的内心世界。 

　　例1： 

　　《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解读：梅花在寒冬中绽放，以傲霜斗雪之姿独领风骚。这首五绝以简练笔触，既写梅花风雪中的挺立之态，又赞其馨香与品格，实为诗人自我精神的投射。短短四句，情真意深，感人至深。诗人运用比兴手法，借梅花暗喻自身不屈意志，与《孤桐》中“凌霄不屈己”的梧桐、《古松》中“自得乾坤造化心”的苍松一脉相承，共同构成其人格象征体系。 

　　例2： 

　　《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解读：这是王安石晚年的诗作，字里行间仍透着他倔强不改的初心。陂地上的杏花临水而开，娇艳自在，与水中花影争相映照春光，各展风姿。诗人以杏花自喻，借“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的妙笔，道出临水杏花的独特品格——花瓣飘落清溪，尚保洁净；若落于路旁，则遭践踏成尘。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质，恰与陆游“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孤高形成跨越时空的呼应，足见两位诗人精神相通。 

　　五、“初日红蕖碧水流”:王安石诗的承前和启后 

　　王安石的绝句小诗，成为南宋以后诗坛竞相研习的楷模。陆游曾言“卧听儿诵半山诗”，杨万里更赞叹“读半山绝句可当朝餐”，足见其作品在文人心中已臻至品。严羽《沧浪诗话》以“王荆公体”为名，直言其绝句“高出苏（轼）黄（庭坚）之上”，清初王士祯奉为“诗坛巨擘”，晚清同光体诗人亦赞其“精绝句”，历代尊崇可见一斑。 

　　前人论其诗学渊源，多溯及杜甫、韩愈。刘熙载《艺概》评其“学杜得其瘦硬”，恰如其分地道出王安石诗风骨铮铮的特质；吴之振《宋诗钞》更谓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此语尤可印证王安石对传统的继承与突破。他虽崇奉杜韩，却绝不因袭——瘦硬中见雄直，简淡处藏锋芒，这种“熔铸百家而自成一家”的独创性，正是其影响后世的关键所在。 

　　例1： 

　　《钟山即事》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解读：王安石深谙“推陈出新”的诗学之道，其绝句创作常在前人基础上精进升华。如《钟山即事》末句“一鸟不鸣山更幽”，便是对梁代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创造性转化。他曾向黄山谷坦言：此句不如“不鸣山更幽”——以“无”代“有”，反衬出更深的寂静。这种化用手法，既承袭唐诗“以动衬静”的传统，又通过否定句式强化意境，正如《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对李白“东风已绿瀛洲草”的超越，展现宋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的革新精神。 

　　例2： 

　　示俞秀老 

　　君诗何以解人愁，初日红蕖碧水流。 

　　未怕元刘妨独步，每思陶谢与同游。 

　　解读：俞秀老乃王安石晚年居金陵时的挚友，这位隐士以林泉入诗，境界幽深而风格疏朗。王安石在诗中赞其诗作“初日红蕖碧水流”，以清水芙蓉喻其天然之美，更以“元刘”反衬其超群绝俗——元稹、刘禹锡诗风虽高，却难掩俞秀老之独特。又借“陶谢”称其兼具陶渊明之浑然天成与谢灵运之清新可爱，实则暗合自身诗风转变：晚年由政治咏史转向自然咏物，深婉处恰似陶谢遗韵。以“初日红蕖碧水流”喻其绝句，恰如其分地展现了这种清幽自然的风格。 

　　结束语：政坛枭雄，文坛巨擘 

　　王安石是兼具改革家、教育家与文学家三重身份的时代巨擘。他的革新精神，既在“熙宁变法”与“荆公新学”中得以彰显，更浸润其文学创作，催生出独特的艺术之花。九百余年来，虽遭封建士大夫非议，但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始终不可撼动。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散文成就早有定论；在诗歌领域，他承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之薪火，启苏轼、黄庭坚、陈师道之新途，堪称宋诗演进的关键枢纽。从政治诗的现实锋芒到咏史诗的哲思深度，从写景诗的清幽意境到咏物诗的人格投射，其诗歌创作全面展现了宋诗“以理入情”的特质，在宋代乃至中国诗歌史上均占据着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