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15年起,严复的哮喘症日益加重,病痛之中他只好靠吸食鸦片来舒缓身体的不适。此时,他显然已经感受到了鸦片的危害,但已无力拔除了。在痛悔之时他写到:“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间非服睡药尚不能睡。嗟夫,可谓苦已!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若早知之,虽曰仙丹,吾不近也”(严复:《与熊纯如书》)。直到1919年,从上海转到北京,在协和医院甘医生的帮助下,才彻底戒掉了烟瘾。他心有余悸地说道:“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世间如有魔鬼,则此物是耳”(《严复集》)。出院之后,严复搬家住大阮府胡同新屋,号“愈懋草堂”,自称“愈懋老人”。这时,他愈发怀念起家乡阳岐来。在答陈石遗的诗作中,他写到“乡思如潮不可缄,连床何限语诂诵。即今除夕非佳节,莫向桃符署旧衔”(《严复集瘉壄堂诗集》卷下)。回福州成为严复晚年的第一等心愿。在阳岐村鳌头山上,长子伯玉在清朝任福建财政正监理官时就为父母卜择了一块“牛眠”之地。严复因事未得回闽,只得亲自写了“清严几道先生寿域”一块墓碑寄往福州。“人老则思归”,严复决定返乡安度晚年,去看看他的墓地,顺便替三儿子琥(叔夏)操办婚事。
严复在家里是位难得的好父亲。三位夫人的子女他都一视同仁,不分彼此。一次,长子严璩为生母王夫人忌辰设坛祭拜,琥等以破除迷信为由,不肯磕头,令璩难堪不已。严复得知后,规劝琥等:“汝等以不迷信为由,说三道四,使大哥伤心,这是很不应该的。”接着又对璩说:“做大哥的就应该当面加以耐心说服才对,而容忍不言,骨肉之中过于世故”,也是不妥的。终使兄弟回心转意,和好如初。由于严复以爱护、宽容、平等的心态对待儿女,儿女都乐于向他敞开心扉,倾吐心曲,并昵称他为“大大”。小儿玷在家调皮不用功,严复写信劝抚他:“切要听话学好,不然,大大就不疼吾儿了。”䟗犊深情跃然纸上。在他的悉心教导下,几个儿子后来都学有所成,不负父望^长子严璩留学英国,是财政专家,曾任北洋政府财政部次长;三子叔夏在文、史、哲方面功力深厚,任大学教授,解放后被选为福州市副市长。
1918年末,严复抱病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当他见到阳岐县的故人时,忍不住老泪横流。叔夏与林慕兰的亲事,是由他的挚友陈宝琛保媒,因此他十分钟意。回家没过几天,便在老家阳岐买下一幢“玉屏山庄”,一对陌生男女就这样走到一起了。严复主张婚姻要遵古制,认为婚姻的目的,主要在于“承祭祀,事二亲,延嗣续,故必须承父母之命”。长子璩(伯玉)和三子琥(叔夏)都是在他的意愿下结的婚。在他返乡之时,福建督军李厚基送了福州南后街三坊七巷中的郎官巷的一座颇具古闽风情的住宅,供严复一家下榻。它闹中取静,少有车马之喧,宜于养疴。住宅为双层小楼,楼上有走廊栏杆,可凭栏看云听雨;楼前有花木、假山装点的小庭院,可信步闲庭,别有洞天。在肺病、肠疾的折磨下,严复已无力再撰写鸿文巨著了,但他的心境更为冷静超脱,“踉跄归福州,坐卧一小楼,足未尝出户也”,“却是心志恬然,委心任化”。在小楼上,他仍然写下题材涵盖纪事、题咏、唱和、感赋的诗词和书序信札等近百篇。
严复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时批注的文件
由于严复在学术界和思想界有很高的威望,1912年他被袁世凯任命为北京大学的校长。此时严复的中西文化比较观走向成熟,开始进入自身反省阶段,趋向对传统文化的复归。他曾试图将北京大学的文科与经学合而为一,完全用来治旧学,“用以保持吾国四五千载圣圣相传之纲纪彝伦道德文章于不坠。”图为严复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时批注的文件。
严复故居
严复老年多病,思乡之情也愈深。1918年,65岁的严复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福建督军送给他一套适合疗养的小楼,自此后,严复便深居简出,寄情诗词书画。图为福建南后街的严复旧居。
“坐卧一小楼,看云听雨……稍稍临池遣日。自谓从前所喜哲学、历史诸书,今皆不能看。亦不喜谈时事。槁木死灰,惟不死而已。长此视息人间,亦有何用乎?”这是严复在寄给熊纯如的信中文字,表达出他此时黯然沮丧的心境。国家多难,身躯多病,内忧外患之中,他百感交集。这一时期的诗歌作品多透露着伤感与消沉,渗透着他对家国身世的喟叹。有时,严复也写些条幅分赠友人。那苍劲俊逸的书法,令友人赞赏不已,认为写得比病前更好,他苦笑道:“更好吗?只怕我的这双手和尘泥更加接近了。”对生死,他已淡然。然而对国家、对儿孙,他却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深情。1921年秋,重病之中的严复一面关心在侧的叔夏,催促他早日北上觅寻就业门路,一面却对前来探病的亲友说:“我的寿命只能以日计算了,请你不要让我的媳妇和儿女知道。”一颗慈父的心,让儿女们感动不已。随后,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嘱咐孙儿:“太平如有象,莫忘告乃翁”,大有陆游《示儿》诗的爱国心境。
严复信札
严复是思想界的名人,经常有人写信给他,探讨学术上的问题。图为严复回张元济的书信,商量译稿出版的问题。张元济是维新运动的支持者,维新运动失败后被清廷革职,后入商务印书馆,是近代出版事业的奠基人。
严复书法
严复精熟西方思想,又有很深的传统文化修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严复开始反思他所认为的民主、自由和法制的西方文化,同时重新审视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晚年的严复很少翻译西方著作,主要研究中国传统文化,评点了《老子》、《庄子》等古箱。图为严复书法,熔碑于帖,苍劲秀美。
1921年10月27日,严复安然乘鹤西去。时年68岁,诸子均未在侧,仅次女华严随侍。在福州这条如今看上去极不起眼的老巷中,一位对中国近代思想界产生过深远影响的老人永远合上了眼睛。他把救国治民的任务交托给了后来者,只留下二百多万字的思想译著,激励着后人们去研究。严复的一生是社会时代矛盾的缩影。他的悲剧,也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选自《天演论》